.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①之外义疏而已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

8.11俗间儒士，不涉群书，经纬①之外，义疏而已。吾初入邺，与博陵崔文彦交游，尝说《王粲②集》中难郑玄③《尚书》事。崔转为诸儒道之，始将发口，悬见排蹙④，云：“文集只有诗赋铭诔⑤，岂当论经书事乎？且先儒之中，未闻有王粲也。”崔笑而退，竟不以《粲集》示之。魏收⑥之在议曹，与诸博士议宗庙事，引据《汉书》，博士笑曰：“未闻《汉书》得证经术。”收便忿怒，都不复言，取《韦玄成⑦传》，掷之而起。博士一夜共披寻之，达明，乃来谢曰：“不谓玄成如此学也。”

俗世中的儒生，不能够博览群书，除了研读经书和纬书之外，就是学学注疏而已。我刚到邺城时，与博陵的崔文彦交往，曾经谈起《王粲集》中关于王粲诘难郑玄注《尚书》的事。崔文彦转而和几位儒生谈起，可是刚刚一开口，就遭到了他们的责难，说：“文集之中只有诗、赋、铭、诔，难道还应当有谈论经书的事吗？况且在先代鸿儒之中，从未听说过有叫王粲的。”崔文彦笑了笑就告退了，最终没有把《王粲集》给他们看。魏收为议曹时，与诸位博士议论宗庙方面的事，引用了《汉书》作为依据，众博士们笑着说：“我们从未曾听说过《汉书》是可以论证经术的。”魏收很愤怒，便不再说话，取出《汉书》中的《韦玄成传》，扔给他们就起身离开了。众博士们在一起读了一夜，到天亮时，于是前来向魏收道歉，说：“想不到韦玄成是这样研究学问的。” 经纬：经书和纬书。经书即儒家经典。纬书则指汉代学者附和儒家经典的书，例如《易纬》《书纬》等。 王粲：三国时人，建安七子之一。 郑玄：字康成，经学大家，曾遍注群经。 排蹙：排挤，引申为责难。 铭：铭文，多为称颂功德的韵文。诔：诔文，记述死者生平以表悼念的韵文。 魏收：字伯起，北朝著名文人，《北齐书》有传。 韦玄成：字少翁，西汉人。

读书应当博览全书，而切忌望文生义、自以为是。如之推所举的例子中，那些儒生便是执着于文集不会有谈论经学的内容，同样，那些博士们也是执着于《汉书》只是记载历史，而不会有论述经学的部分。这都是因为他们不学无术而自以为是所导致的。

8.12夫老、庄之书，盖全真养性，不肯以物累己也。故藏名柱史，终蹈流沙①；匿迹漆园，卒辞楚相②，此任纵之徒耳。何晏、王弼③，祖述玄宗④，递相夸尚，景附草靡⑤，皆以农、黄⑥之化，在乎己身，周、孔之业，弃之度外。而平叔以党曹爽⑦见诛，触死权之网也；辅嗣以多笑人被疾，陷好胜之阱也；山巨源⑧以蓄积取讥，背多藏厚亡之文也；夏侯玄以才望被戮，无支离、拥肿之鉴也⑨；荀奉倩丧妻，神伤而卒，非鼓缶之情也⑩；王夷甫悼子，悲不自胜，异东门之达也；嵇叔夜排俗取祸，岂和光同尘之流也；郭子玄以倾动专势，宁后身外己之风也；阮嗣宗沉酒荒迷，乖畏途相诫之譬也；谢幼舆赃贿黜削，违弃其余鱼之旨也。彼诸人者，并其领袖，玄宗所归。其余桎梏尘滓之中，颠仆名利之下者，岂可备言乎！直取其清谈雅论，剖玄析微，宾主往复，娱心悦耳，非济世成俗之要也。洎于梁世，兹风复阐，《庄》《老》《周易》，总谓《三玄》。武皇、简文，躬自讲论。周弘正奉赞大猷，化行都邑，学徒千余，实为盛美。元帝在江、荆间，复所爱习，召置学生，亲为教授，废寝忘食，以夜继朝，至乃倦剧愁愤，辄以讲自释。吾时颇预末筵，亲承音旨，性既顽鲁，亦所不好云。

老子、庄子的书，讲的是如何保全本真修养性命，而不肯因为身外之物来牵累自己。所以，老子隐姓埋名做周柱下史，最终隐身于沙漠之中；庄子匿迹潜形在漆园做一名小吏，最后拒绝了楚王聘他为相的邀请，这全都是放任自由、无拘无束的人啊。何晏、王弼，尊崇阐述道家的玄理，他人也相继夸耀崇尚，像影子附着形体、草顺着风倒下一样，全都以传承神农、黄帝的教化自居，而将周公、孔子的儒家事业置之度外。然而，何晏因为党附于曹爽而遭受诛杀，是触犯了权力的罗网；王弼因为时常嘲笑别人而遭受嫉恨，身陷于争强好胜的陷阱中；山涛因为贪吝敛财而遭到讥讽，违背了藏得越多损失越大的古训；夏侯玄因为才能声望而遭受杀戮，是因为没有从支离、臃肿等寓言中吸取教训；荀粲因妻子亡故后，伤心过度而死，这就不是庄子亡妻之后鼓缶而歌的情怀了；王衍因为哀悼儿子而悲不自胜，与东门吴面对丧子之痛时的达观态度截然不同；嵇康因为排斥俗流而招致杀身之祸，又怎么可以算得上是和光同尘的人呢；郭象因为名动朝野而专权一时，还是甘居人后的风操吗；阮籍沉湎于饮酒，荒唐迷乱，违背了险途应当小心谨慎的训诫；谢鲲因为家僮私取官物而遭到贬职，违背了庄子丢弃多余之鱼的旨意。以上这些人，全都是推崇玄学的领袖人物，是那些崇尚玄学的人所归宗的。其余那些身处于红尘束缚之中，追名逐利的下劣之徒，更是数不胜数，又怎么说得完呢！这些人只不过择取老子、庄子书中的那些清谈雅论，剖析其中的玄妙、幽微之处，宾主之间就此相互问答，用以娱心悦耳罢了，不是有益社会化民成俗的要事。到了梁朝，这股风气再次流行，《庄子》《老子》《周易》，被合称为《三玄》。梁武帝、简文帝，全都亲自加以讲论。周弘正奉君王之命讲述治国大道，一时风气盛行于都城之间，学徒多达数千人，确实是盛况空前的事。梁孝元帝在江陵、荆州的时候，也十分喜爱研习道家之学，召集门徒，亲自为他们讲授，达到了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的程度，乃至于在他极度疲倦和忧愁烦闷的时候，也是用讲学来自我释放。我那时也常常参与听讲，亲身聆听他的教诲，只是我天生愚钝，而道家之学也不是我的所好。 藏名柱史，终蹈流沙：是对老子的描述。老子曾为周朝的柱下史，后来骑青牛西出函谷关。 匿迹漆园，卒辞楚相：是对庄子的描述。庄子曾为漆园小吏，而楚威王闻其贤，欲聘之为相，庄子笑而拒之。 何晏：字平叔，三国时曹魏名士，后被司马懿所杀。王弼：字辅嗣，亦曹魏名士，曾注《周易》《老子》。 玄宗：道学。 景附：如影随形，喻依附密切。草靡：草随风而倒，喻臣服。 农、黄：神农和黄帝，道家追宗农、黄。 曹爽：字昭伯，魏明帝时大将军，后为司马懿所杀。 山巨源：即山涛，字巨源，竹林七贤之一。 夏侯玄：字太初，曹魏名士，后被司马师所杀。支离：即支离疏，《庄子·人间世》所记之异人，因为残疾而保全天真，不为世所害。拥肿：即臃肿，《庄子·逍遥游》记惠施曾谈及一大树，因“拥肿而不中绳墨，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”，而得以留存。 荀奉倩：即荀粲，字奉倩，曹魏名士。缶：瓦盆。鼓缶，指庄子妻子死后，鼓缶而歌之事。

王夷甫：即王衍，字夷甫，西晋名士，《晋书》有传。东门：即东门吴，战国时期秦人，为人乐天知命，儿子死了也很达观。

嵇叔夜：即嵇康，字叔夜，竹林七贤之一。和光同尘：出于《老子》：“和其光，同其尘。”即遇光和光、遇尘同尘之意。

郭子玄：即郭象，字子玄，注《庄子》，《晋书》有传。后身外己：见于《老子》：“圣人后其身而身先，外其身而身存。”

阮嗣宗：即阮籍，字嗣宗，竹林七贤之一，《晋书》有传。畏途相诫：见于《庄子·达生》：“夫畏途者，十杀一人，则父子兄弟相戒也，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，不亦知乎！”

谢幼舆：即谢鲲，字幼舆，西晋名士，《晋书》有传。赃：盗窃来的财物。贿：财物，主要指布帛。弃其余鱼：见于《淮南子·齐俗训》：“惠子从车百乘，以过孟诸，庄子见之，弃其余鱼。”